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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薔薇 “霄漢風塵俱是系,薔薇花委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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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著晨曦回到府邸,男人看了一眼自家的側門,緩緩吐出一口氣。

“郎君。”

看向為自己開門的侍從,男人低聲問道:“昨夜可有人來?”

“昨天夜裏可有異動?”

“大門前和路上有人經過,特意看了咱們府門一眼,倒也沒旁的。”說話的侍從與男人身量相當,背影乍一看仿佛一對同生兄弟。

點點頭,男人快步走進院中:“我小睡片刻,到了巳時你叫醒我。”

“郎君放心。”

穿過靜謐無聲的後宅,男人走到主院打開了房門,室內火盆正旺,他小站片刻,覺得自己快要結冰的骨頭終於軟了下來。

“這般寒夜穆郎君還奔波忙碌,著實辛苦。”

穆移舟猛地擡臂以弩正對著有人說話之處,只見一人正端坐在案前,手中正拿著他這些日子收到的信。

那人生了一雙藍色眼眸,穿著一件灰白色狼皮大氅,這般盯著人,讓人不禁想起踏雪而來的狼。

穆移舟緩緩放下手臂。

“衛將軍清晨到此,不知有何指教?”

衛燕歌打開一旁的包裹,只見裏面盡是木片、竹片、布片,仿佛是從旁的東西上面撕下來的,上面都描畫了紅色的薔薇紋。

“穆郎君,這些薔薇紋你可見過?”

有兩片木片滑落到了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穆移舟輕嘆了一聲道:“衛將軍,那些人不過是在長安辛苦討生活,長安高門頹敗,官府無力,亂賊橫行,一群人在亂局中互幫互助一番又有什麽錯?”

“是麽?”衛燕歌還是看著穆移舟,“穆郎君,昨天夜裏定遠軍承影部、魚腸部、勝邪部連同民政監察司突審二百四十一人,互相印證之後得了三百六十六份供詞,其中所述驚人處頗多。您與元帥外祖有舊,得他信重,元帥才讓我在此處等您,不然,你我該見面之地就是京兆府的大牢了。終南山山路難走,這世上有比那更難走的路,我曾見過無數人死在那路上,正因那些人死了,定遠軍才能走到長安。”

衛燕歌向來端肅寡言,說出口的話卻極有分量。

穆移舟看著她,他從前以為定遠軍只是打仗手段厲害,沒想到那定遠公才來長安不到兩日,就有將“薔薇幫”連根拔起之勢。

數百人被抓,一夜就被審了出來,他竟一點消息都未得。

他趁夜去終南山,掩護之人十數,還是被查探得清清楚楚。

在長安十數年的經營,在定遠軍面前仿佛是一張紙。

這、這便是定遠公之力麽?

穆移舟腳下輕動,這些年他並非對北疆一無所知,無論是奪回趙曜皇駕的無終之戰還是震懾天下的雲州之戰,前年奪豐州,去年奪營州,今年至今一路南下至長安,每一戰穆移舟都細細推演過,衛家這位大娘子勢弱之時敢拼敢賭,與天搏命爭下了在北疆的根基,在勢強之後每一戰都以強對弱,再無從前爭命爭天的傳世名將之姿,甚至不再親自帶兵,穆移舟私心以為是她成勢之後便穩重惜命起來,如今看,她是將心思用在了旁處,定遠軍之強,不止在戰場上。

又可說,她是將世間一切都當了戰場,她要她掌握之下無能敗之處。

這般的衛薔已不再是什麽傳世名將、天下兇刀,而是已有了英主之資。

見穆移舟不說話,衛燕歌放下了手中的信靜靜看他。

因衛茵屍體不見一事,衛燕歌疑心這穆移舟是申家餘黨刻意損毀了衛茵墳墓盜走屍體以洩憤。

知道昨夜審問那些自稱為“薔薇幫”之人,查探他們行事,衛燕歌認為他們定然不是申家餘孽。

就像她昨夜報給元帥時元帥說的那樣,共生互助,拉人入網以通消息,若是申家中有人有這般的腦子,也不會輕易被連根拔起。

這穆移舟深得姜清玄信任,姜清玄能將為衛茵下葬之事托付於他,想來也有其因,此因怕是就在“薔薇幫”之上。

“穆郎君,這薔薇幫是何人所建?可是你與那終南山守心觀背後的‘主人’?”

穆移舟看了一眼衛燕歌面前亮起來的天。

“穆郎君,我讓寶珠去島上,琴瑟去了楚,重華去了北疆,還是要麻煩你和青衣守著長安,守到有朝一日從北來的風,卷走了長安的雲,到那時候……你就跟著風走,咳咳別提我的名姓……穆郎君,我的秘密,還請你一直守著,若有一日,若真有一日那人看透了我的掩藏……我想她知道,我又想她不知道。”

“其實我本想全盤托出,可如今是她攻打洛陽的時候,有些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繁華迷眼自作聰明的衛家二娘子,和僥幸借了一縷光茍活到今日的顧予歌,在她眼裏是兩個人,也挺好,我得了她兩分的愛護和懷念,是我占了她的便宜。”

耳中血湧聲似乎清晰可聞,他恍惚聽見自己說道:

“衛將軍,你可識得一位姓顧的娘子,那顧娘子十年前的春日死在長安,容顏有瑕,左手運筆,坐在木車之上,說話時如吞煙氣。”

衛燕歌猛地站了起來。

“你的主人是顧予歌?!那衛二娘子的屍身如何會丟?你又如何會與姜尚書令相識?”

顧予歌,姜清玄,難道早有往來?

穆移舟卻不肯再說。

“衛將軍,有些話我只會告訴衛家大娘子。”

……

昨日衛薔開了一上午的會,下午便去了城外的軍營,與兵士們同吃同住。

天冷風寒,正是吃羊的好時候,軍營中從同州買了一批羊,羊肉大半包了餃子,羊頭羊骨敲碎了熬湯,羊蹄都給熬化了,衛薔沒趕上餃子,羊骨配著腌菜燉羊肉片,還有胡餅吃了一頓,她飯量不輸精壯男子,跟那營中最勇武的比著吃也沒落下風。

那勇武的兵士是一名隊長,光是一條臂膀就有衛薔腰粗,向來以大胃著稱,與元帥比著吃了七個頭大的胡餅之後見元帥面不改色,哈哈大笑道:

“元帥,我老譚能吃好歹是成了肉,您可著實太瘦了,您這腰背,太細。”

“細?”

衛薔一抹嘴握著刀站了起來。

“老譚拿起你的刀,咱倆比比。”

“元、元帥?”

衛薔一擡下巴:“怎麽,一身肉的不敢與我比比?”

老譚也是個直率漢子,往一旁拿起刀,場中已經空出了一片。

這一大隊的大隊長是一名腰圓臂粗的婦人,只見她拔起營旗,揮舞道:

“譚大業,你若是贏了元帥給咱們龍泉部三支第二十七大隊爭了光,下次出營進城的差事我讓給你!”

幾裏地之外就是赫赫有名的長安城,誰不想進去仔細看看,一聽大隊長這麽說,譚大業瞪大了一雙眼:“大隊長咱們可說定了!”

說完,他手持大刀向衛薔砍去。

卻見大刀劈在刀鞘上飛濺一陣火花。

衛薔長刀出鞘,轉向譚大業的脖頸,譚大業連忙後退避開,退了兩步卻又向衛薔頭頂劈去。

一旁的大隊長劉枝兒大笑一聲面對旁邊的同袍說道:“老譚這是使了十足力氣,要贏了元帥啊!”

“大隊長你覺得誰的贏面更大?”

不遠處又是一聲刀兵相撞的脆響,劉枝兒盯著兩人搖搖頭道:“譚大業剛勇靈巧兼備,在咱們營中自然是好手,可元帥比他更剛勇,更靈巧,行刀無一處廢招,哪怕氣力不如老譚,贏面也更大些。”

見元帥再一次格住了譚大業的刀,劉枝兒嘆了一口氣:“偏偏咱們元帥雖然奔波多日,氣力還在。”

又過十幾招,譚大業求勝心切,一刀不準,當即被衛薔以刀刃架在了頸上。

譚大業垂下刀,嘆氣道:“唉,我吃得多是吃成了肉,元帥是吃成了氣力,比不得比不得。”

衛薔被他逗笑,收回刀又看向劉枝兒:“劉枝兒你剛剛在那嘮嘮叨叨我可聽得清清楚楚,來,你我比試一番!”

劉枝兒也不推脫,握著槍桿就走上前來。

她氣力遠勝尋常女子,靈巧剛勇兼備,一柄黑漆槍在手挑落敵人無算,可單打獨鬥之時她畢竟不如衛薔這般運刀如神,打了一刻有餘便敗下陣來。

衛薔打得興起,又連挑營中數名好手,等白龐處置完雜事趕到第三營,便見衛薔坐在一堆兵士之間一齊哈哈大笑。

一路上便聽說元帥今日連勝軍中十名高手,白龐不由得擔心她的身子,見她面色甚好,心中也放下了心來。

再看衛薔拍著劉枝兒的臂膀,白龐心中忽然一跳,當年承影部組建之時元帥著實從他手中搶走了不少好手,明年定遠軍擴軍,承影部增額,定然又會從其餘各部手中搶人,劉枝兒武藝精通,為人機敏,還擅長尋蹤……

“元帥,看看這天只怕又要下雪,不如您還是回城中休息吧。”

一看白龐那張白胖臉衛薔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她越發笑得好看,一邊拉住了劉枝兒的手。

“元帥元帥!”

“你們看看,白將軍生怕我奪了你們去。”衛薔對著白龐的臉指指點點。

一旁的兵士們都笑了。

“你放心,我知道他們都是你的寶貝,來年擴軍,這些老兵一個人就能教十個得用的新兵出來,我要搶人也不在這個時候。”

衛薔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天冷地寒,將士們也有辦法,生幾個火堆,想要坐下了就將火堆移開,再在上面蓋一張羊皮或者棉布墊子,足能暖和個把時辰,衛薔坐的這一處就是他們之前剛移出來的。

兵士們依依不舍,有年輕的大聲道:“元帥,我們還有笑話沒講完呢。”

“攢著攢著,笑話不嫌多,我今日可是笑得臉都疼了。”衛薔擺擺手笑著道。

兵士們也沒能再做多久,到了午後操練的時候,目送他們往演武場去,衛薔對白龐道:

“他們從北疆來了長安人生地不熟,冬天又沒有軍屯,你們想些法子讓他們別閑著。”

白龐點點頭,定遠軍每日操練三個時辰,到了長安,因為無事可做,已經被他加到了四個時辰,兵士們卻還是神采不如從前。

“元帥,我也想了些法子,唱唱歌,比比武,可一來天冷,白日能動的時候少,而來,就算比武也是一群人坐著看兩個人對打,我也怕他們凍壞了身子。”

衛薔眺望正整齊操練的將士們,口中道:“蹴鞠不錯,可以一次很多人,也不用強求大場子,多做些羊皮球哪兒都能玩兒。角力也可,不用動刀兵,正好讓將士們練練氣力。對了,還有賽跑,這個也不錯,繞著長安城跑。”

白龐已經聽呆了。

衛薔的法子卻還沒說完:“既然是要比,就大比,等過幾日開會的時候我說一下,在長安的各部,先在各部中賽出最強之人,再各部大比一次,獲勝者得彩頭,如何?”

什麽如何?一聽要跟龍淵部、承影部一起比,白龐早就熱血澎湃,大聲道:“元帥,這可真是絕好之法!我、我現在已經想比了!”

衛薔嘆氣,在白龐那做鎧甲時候格外廢鐵的肚子上拍了一下:“我是讓你提振官兵士氣,你倒好,自己先樂起來了。”

白龐嘿嘿直笑,自己也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正在此時,有人騎馬而來,是衛清歌。

“元帥,燕歌有急事,請元帥回長安。”

……

穆移舟已經被帶到了定遠公府後堂,衛薔回來時,他正打量著院子裏的樹。

屋外陰雲翻滾,冷風陣陣,眼見是要下雪了。

衛薔攜著冷肅之氣進到屋裏,看向穆移舟。

“你說你是顧予歌留在長安的部下,可有憑證?”

穆移舟看向衛薔,徐徐彎下腰。

“顧氏門下薔薇幫幫主穆移舟拜見林昇少俠。”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玉牌送到了衛薔的面前。

那玉牌上刻著幾串仿佛蝌蚪般的細紋。

衛薔看了片刻,道:

“顧予歌是何時讓你建起這薔薇幫的?”

這便是信了穆移舟所說。

“薔薇幫是乾寧十五年主人使在下所建。”

“薔薇幫如今有多少人?”

“兩千七百又十二人。”

穆移舟一直彎著腰,衛薔只能看見他的頭頂。

“穆幫主擡起頭來說話吧。”

穆移舟擡起頭,看向衛薔,衛薔生得長眉明目,說是艷色極盛倒不如說是有一股凜然之氣與容貌相合,她之美便如月出林間,日落長河。

與艷名滿兩京的她二妹毫不相像。

在傳說中她妹妹是世間最美麗又妖冶的花,引得申家父子與太子都為她相爭。

穆移舟曾見過的衛茵是一副明麗柔婉的長相,極美,美得像是正開的芍藥。

“既然你是顧予歌的部下,那我便直接問了,那我妹妹的屍身到底是出了何事?”

看著站在面前的衛薔,穆移舟緩緩笑了,是嘴角一點點勾起來的笑,臉上的每一塊肉仿佛都在抖。

“元帥,我曾為一人下葬,那人說她本不是容於這世間之人,不想再在這世上占了片地,便讓我將她屍骸燒成灰,一半散在了長安城外山澗之中,一半散於大海,她說她要在長安等人,要在深海歸家。”

衛薔眉頭皺起:

“你說的是顧予歌?還是我妹妹?”

穆移舟還是在笑:“‘霄漢風塵俱是系,薔薇花委故山深。憐君獨向澗中立,一把紅芳三處心。’你可知道這首詩?”

霄風閣,薔薇幫。

“來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漢,一支向風塵,幽澗深處莫憐我,我自有花遍天涯。”

是誰向霄漢?

是誰向風塵?

是誰,埋身深澗?

衛薔的身子晃了一下,她一把抓住穆移舟的衣襟,沈聲問道:

“你燒成灰的,到底是顧予歌,還是衛茵?”

“我本想讓你知道衛茵屍身不見,引著你一點點查清楚你妹妹在當年到底都做了什麽,沒想到……沒想到先被你們發現了薔薇幫的端倪。”

穆移舟雙目微紅。

“衛家大娘子才氣天縱,名震九州,難道真的不知道我說的到底是誰麽?”

是顧予歌。

也是衛茵。

是她的摯友、知己、甚至師長。

也是她的妹妹。

北風突起,大雪飄揚,雲上斜陽將落。

山道上,有人疾馳如風,直直地闖入了終南山上的守心觀。

顧青衣聽到消息,連忙趕到偏院,卻見房門已經被踹倒在了地上,有一人呆呆站在房中。

“定遠公,你……”

衛薔恍若未聞。

“你那麽喜歡藏謎,你在這藏了什麽?”

三清畫像被扔到地上。

香爐裏的灰也被倒了出來。

沒有。

桌子翻倒,凳子滾到了房門口,博古架上每一樣都被翻來覆去地看。

沒有。

幔帳被扯落在地,木門也被敲打。

沒有。

“一定在這藏了你的秘密,你想我知道,又不想我知道。”

“你想我知道你究竟是誰,你又不想。”

手握刀柄,衛薔看向了唯一還沒動過的木床。

“衛薔!你到底在做什麽?!她在這人間只留了這一點樣子,你憑什麽毀了!”

顧青衣的怒罵衛薔毫無所覺。

她看著那張床。

平平的床,兩頭毫無起伏,她仿佛能看見一個人趴伏在上面,咳出了血。

是衛茵,也是顧予歌。

跟著衛薔來的衛清歌制住了顧青衣。

只聽一聲巨響,床板被衛薔一手翻起,重重砸到了墻上,一陣白灰落下。

密密麻麻,床板的後面密密麻麻寫著字。

一旁掙紮的顧青衣瞪大了眼睛。

一個、兩個、三個……全是一樣的字一層一層地堆疊在一起。

可衛薔還是認出了上面寫的什麽。

她用手輕輕地摸了一下,又將手收了回來。

她想問從前在這裏的人,這個人的的怨恨在何處,痛苦在何處,為何還能在豺狼環伺之中奪財寶,援北疆,不疾不徐,等她、幫她。

為什麽不求救?為什麽不離開?為什麽要讓兩朵薔薇綻放,偏偏她自己揚灰不見?

原來,那些怨恨和痛苦,就在這裏。

是一個接一個用血寫在床板下面的字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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